山中訪客

秋雨匿寒，將初夜的涼意綿綿地浸入到骨髓裏。我的身子明明起了熱，但時刻又自覺冷。

我尚未回房，在大堂內陪客人。來者著一襲紅衣，面料並不精致，但款式極為好看。

客人的衣服被雨點點滴滴地打濕，宛如紅葉上連綴的水珠。

她正拿著小涵遞過來的毛巾擦拭頭發，將一綹頭發裹進毛巾裏，細細地揉搓著每根發絲。動作緩慢、輕柔，眼睛低垂著、微張著。

我坐在與她相對的地方，一擡頭便剛巧能邂逅客人的眼光。夜色已濃，客人的神情讓人難以看清。

我只是不經意地一瞥，卻不巧地讓那目光移到自己身上。

“姑娘…如何稱呼？”為了避免被誤會偷窺，有失禮節，我率先開口。

客人怔了怔，而後眼彎起一個如月般的弧度，輕笑道：“何以見得我是姑娘？”

“自然是眼睛看的。”我同樣笑了笑。

客人向下撇了撇嘴，做出些許失落的表情：“為了方便行事，我常作男裝打扮，遇到的人第一眼都把我認作公子，你是第二個沒有看錯的人。”

“被錯認是因為姑娘生得太標致，旁人暗自稱讚。不必自擾。”

“說得在理。”客人十分讚許地點點頭，表情有點俏皮，有一茬沒一茬地問道：“你猜猜第一個是誰？”

我搖搖頭，客人於是又問：“那猜猜我如何找到這兒，因何而來？”

趁著客人的興致，我認真地思考起來：“此間山居地理位置十分隱秘，姑娘前來，想必不是偶然……”

說罷，我擡頭看向客人，等待她的回覆。

客人會心一笑，作揖道：“時繪，受老莊師傅所邀來做客。”

“師傅半月前下山去了，臘月才能回來，時繪姑娘來得不巧。”

“無妨，莊老夏末捎信與我，讓我重陽前後到這山居。他不在，我等他回來就行。”

我已經許多年沒有與山外的人接觸過，如今面對眼前如此自然熟絡的客人有點不知所措。然而卻並非因為客人的稍許失禮而困擾，只是覺得自己與世隔絕太久，已經不知道如何跟塵世中的人相處。

我早就把自己和外面分得清清楚楚。

“燙燙燙！”小涵脖子歪斜，夾著傘，手裏端著熱氣騰騰的青菜雞蛋面，雙腳小幅度快走到大堂內，將碗放在桌上，立即丟下傘，雙手捏住耳垂，在原地轉圈，跳了三跳。

他蹦噠完了，定神看了看我，發現我氣色又不好了，不禁皺了皺眉頭，埋怨道：“公子，秋夜這般涼，你身子不好，本就不該下榻。如今你偏要出來透氣，小涵沒攔著。但你也不知道帶個毯子上。你明日估計又得自個兒挨不舒服了。”

“抱歉，小涵。我知錯。”我十分誠懇地認錯，他見狀，也不好再說什麽。

“屋舍簡陋，沒什麽好招待的，姑娘湊合湊合吃吧。”小涵對客人說道。

“怎麽會，小涵師傅的手藝向來是很好的。我不嫌棄。”客人熟稔地拿起筷子，攪了攪面條，津津有味地吃起來。

“哪有，小姐您過譽了。”小涵連連推卻。

“你們認識？”我聽他二人對話像是舊識，開口詢問。

“嗯，在公子您臥病的那幾年，時繪姑娘也來過山居幾次，不過並未常住。”小涵說著，將輪椅推到了避風的地方，“您那時一年有大半都在沈睡，很少出來走動，沒有與她見過面倒也正常。”

莫名地，聽到小涵說起這些我無所知的往事，一股淡淡的憂傷縈繞在我的心間。

“可我的身子好轉之後的幾年為何不來了呢？”我輕聲自語，總歸有些遺憾，沒有早些遇見她。

不知是否是錯覺，我本是看著窗外的景色，餘光不經意落在時繪姑娘身上……她看起來很悲傷，是一種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明白、無法挽回的悲傷。

這時，雨落下來，院外那株紅葉雕零許多。我不免輕聲嘆息，這株維系我生命的靈木也如此哀頹了：“我還有多少時光可以虛度呢？”

來年春日可見否……

遑論明年開春，今年的嚴冬我也不一定挺得過去，大限將至，我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了然於心。

正想著，我轉頭看見小涵離去，便問：“小涵，去哪裏？”

“去廚房給公子你端碗姜湯。”

“再端一碗來。”

“好。”小涵點點頭。

“多謝了，葉瑄。”忽然，時繪姑娘不輕不重地喊了我的名字，看似漫不經心的道謝又讓人感到別有用心。

“你…”我有些驚詫，然而還沒來得及問話，卻聽她緊接著道：“不瞞你說，我早就單方面認識你好久了。”

“你不會在意那些繁文縟節吧。”她望著我，莞爾一笑。

不知為何，她總給我一種值得被愛的感覺，明明像我這樣一無所有的將死之人，已經不具備任何讓人留戀的東西了。

面對死亡，我沒有任何怨言，也對如今的生活別無所求。可是，在看見她的那一刻，看見她的眼睛，那雙如樹木年輪一般難以洞悉的眼睛……我察覺她應是受漫長的時光困住的旅人。

我竟然……想要自此活下去，活得久一點。因為我還沒有來得及認識她，就要分別了。

“無事。”我回道，鬥膽順著她的聲音直直地看去，還是一樣的感覺，腦海中不自覺地浮現一潭秋水旁茂密生長，經年不衰的紅葉。

而我則是在枝條上搖搖欲墜，在水面上靜靜漂流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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